《老王》资料链接
选自统编语文七下教师用书
一、作者简介
杨绛(1911—2016),中国女作家、翻译家。原名季康,江苏无锡人。生于北京。1928年考入东吴大学,1932年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文系。1935年与钱锺书自费赴英国牛津大学和法国巴黎大学留学。1938年回国。1940年在上海“孤岛”任女中校长、家庭教师和小学代课教师。1946年至1949年初,任教于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外文系。1949年9月自沪迁京,任清华大学西语系教授。1953年调入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1955年文学研究所改属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后改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和外国文学研究所(1964年后)研究员。
1933年开始发表作品。初期作品主要为散文。1942年开始话剧创作,相继有《称心如意》《弄真成假》《游戏人间》《风絮》等问世。20世纪50年代起,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的翻译,译作有西班牙的《小癞子》《堂吉诃德》,法国的《吉尔·布拉斯》等。《堂吉诃德》曾获西
班牙政府奖。80年代以后,致力于散文和小说的创作,先后有长篇纪实散文《干校六记》、长篇小说《洗澡》、长篇纪实散文《我们仨》等。《干校六记》曾获全国优秀散文奖。长期的创作形成其独特的风格:“一切在情在理,一切平易自然,而韵味尽在其中矣。”(李健吾语)有《杨绛作品集》(3卷)和《杨绛译文集》出版。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杨绛文集》8卷。
(选自《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版)
二、杨绛文学语言的特点(林筱芳)
杨绛文学语言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其沉定简洁的语言,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然而平淡不是贫乏,阴晴隐于其中,经过漂洗的苦心经营的朴素中,有着本的绚烂华丽。干净明晰的语言在杨绛笔下变得有巨大的表现力。有时把词序变换一下,不符合常规,反倒更显别致耐读。如《丙午丁未年纪事》中有一句话:“登台就有高帽子戴。”通常也许会说“登台就得戴高帽子”,因这分明是被迫。但杨绛这句话说得有点喜气洋洋的气氛,令人想起“拜年就有压岁钱”之类。这与当时的环境完全不合拍,只好当成一句反话来读:不仅表现出作者身处其境的哭笑不得的无奈心情,也隐含了她对待那时环境的解构态度。平平八个
字,平静中有抗议,调侃中有悲哀,很有韵味。有时明净到有些冷,但由于渗入诙谐幽默,便平添几分灵动之气。因而使静穆严肃的语言自有生机,安静而不古板,活泼而不浮动,静中有动,动还是静。沉静诙谐中有沉着老到、雍容优雅的气派,锋芒内敛后的不动声,有种静穆超然的中和之美。
(节选自《人在边缘———杨绛创作论》,《文学评论》1995年第5期)
三、《老王》:在叙述风格中的隐性抒情意脉(孙绍振)
《老王》这篇散文不长,一千多字,表面看来一望而知,不难抓住其基本精神。有人认为这篇散文刻画了一个穷苦卑微但又心地善良,老实厚道的老王形象,表达了作者对老王那样的不幸者的关心、同情和尊重,蕴含着“人道主义”的精神。这样的理解大致无错,然而更严密地审视起来,则有诸多不够准确之处。上海市一位很有头脑的教师就对“人道主义”的“同情”提出质疑,认为实际上作者流露出对小人物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有网友更是认为此文“对老王的人物描写尽管很传神”,“但刻画得太无情了”。在课堂上,也有学生提出,作者既然要表现老王生命行将终结,却完全不顾自己,将最贵重的营养品奉送给作者,为什么却把他写得很可怕,把活人写得像死人一样?且看:
他面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尽管有这样的笔墨,读者对老王的印象仍然是“穷苦卑微但又心地善良,老实厚道”,能读出作者对他有深切的“同情尊重”。照一般的阅读预期,既然是同情尊重,就应该是美化的,怎么可以用这样丑化的语言呢?此类散文,并不是平面的结构,而是具有三个层次性的立体结构。其表层由感性意象的连续性组成。如果仅凭“整体感知”,所察觉到的,可能只是一个平面,基本只能得出杨绛在本文中刻画了一个穷苦卑微但又心地善良、老实厚道的老王形象。这并不是文章的精华所在,文章的动人之处,更在于作者从容、精致、深刻地表现了自己对这个不幸的下层人物精神品质的发现过程。表层意象的感染力是由其深层情感决定的。王国维总结中国古典诗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克罗齐认为:“意象乃是把情感寄托在对象中,感染力的奥秘来自情感,由情感决定。”要全面准确理解此类散文,就要深入分析意象第二个层次的情感脉络。
王国维和克罗齐的说法,还嫌比较笼统,决定文章生动性的还需要一种特殊的、不可重复
的情感。这种情感特点,是贯穿在文章整个过程中的。19世纪德国的实验心理学就发现情感的特点是动态的,汉语里也有动情、感动、激动、触动、动心、情动于衷等说法,“情”总是和“动”联系在一起,相反就是无动于衷。英语的“感动”(move),其中心词义也是“动”。按这个原理,对作者情感特点的分析,就不能停留在局部的描写上,而要看她对老王情感运动的过程,也就是情感的脉络。这可以简称为“意脉”,这个意脉是潜在的、隐性的。要把这隐性的意脉揭示出来,就要突破意脉中的矛盾和差异。
既然作者对老王“同情”“尊重”,但是,一些突出的描写中,又带着“丑化”的性质,这个矛盾就不能放过。文章的立意也是在矛盾的发展和转化之中确立的。与一般赞美性散文(如《安塞腰鼓》)不同,作者的笔墨并不是从头到尾都是赞美。作者的感情是一个动态发展变化的过程。严格说起来,作者在开头的描写可以说很无情:“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正面表现此人外貌丑陋,品行上可能有污点,这种笔墨似乎有点“冷漠”,甚至有点“冷酷”。但作者作为高级知识分子,感情的特点在于对这个丑陋的下层人物(失落伍,住着不像样的房子,又没有什么亲人)却没有嫌弃、歧视,相反,对品性上可能的污点(用词也是很委婉“不老实”)加以回护,还给他鱼肝油,改善他的视力。作者得出的结论是:“他也许是从小营养
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
这表现了对老王的同情中有宽容,甚至流露出怜悯,这显然是从一种悲天悯人的高度来看芸芸众生的姿态。有些老师发出了对杨绛的居高临下的责难,其根据可能就在这里。这只是意脉的第一个环节。在这个环节中,作者对弱者的同情,甚至对他的“不老实”的回护,都带有某种理性的宽容,从姿态上可以说是俯视的。如果作者对老王,仅仅就是这么同情、宽容地写下去,那情感就没有动态的发展可言了。接着写到老王给楼下人家送冰,愿意为作者带送,车费减半。抱着冰上三楼,放入冰箱。冰比别人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作者感慨,和胡同口其他蹬三轮的相比,老王是“最老实的”。到这里,文章的意脉发生了转折,从“不老实”变成了“最老实”。从同情、宽容转为带着某种敬意了。接着是意脉的第三阶段: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送他上医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着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客观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前,作者有优越的地位,而“”一开始,作者的地
位变得卑微了。有两个关键性的句子,当代的青少年很可能难以理解。第一个是“我自己不敢乘三轮”。为什么堂堂的学者“不敢乘三轮”呢?原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杨绛被剃了阴阳头,也就是把头发剃去了一半。有了这样一种外在的标志,坐在三轮车上让劳动人民出汗,随时随地都可能被认为招摇嚣张而被拉下车。第二句是老王问作者:“你还有钱吗?”那时杨绛和钱锺书都被扣发了工资,只给少量生活费。客观形势发生了对转。在老王眼中,杨绛和钱锺书成了弱者、贫困者、不幸者。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敌视鄙视的目光包围(甚至连自己家的厨房也给同单位的人士占去一半,还受到欺压)的作者,得到一个穷苦的不幸者自发的同情。此时杨绛就被感动了,但是,这种感动还带着一点物质上的优越感。老王不收钱,哑着嗓子悄悄问:“你还有钱吗?”作者“笑着说有钱”。这个“笑”字用得非常含蓄,说明作者觉得老王的顾虑是多余的。但是,下面一句“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说明作者虽然感到这种物质上“被同情”是多余的,但是,也从精神上感到此人可敬。从意脉的第三个阶段可以看出,作者对老王在精神上不再是俯视,而是平视了。
杨绛对老王的意脉的第三个阶段,就是读者最容易发生困惑的那一段。为什么对一个要赞美的人物要用那样带着冷酷的,甚至可以说是“丑化”的笔墨?这是因为,在接受老王的馈赠时,她对老王的理解还只限于物质上的,虽然有些感激,仍然有些不解,觉得老王对他们
的经济困境想象得有些过度。因而,想到的只是在经济给予等价的补偿。正是因为这样,他看到的老王的形象还只是生理上的病态。“僵尸”“白骨”“骷髅”等用语,叫人毛骨悚然。不可忽略的是,前面还有个限定———“说得可笑些”,面对接近死亡的征象,居然还有开玩笑的兴致。这说明,她还没有理解老王的精神:把自己最好的食品留给非亲非故的“弱者”。到了明白老王的馈赠,竟是在他临终之前,则是情感的高潮,是意脉的第四环节:
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这里的关键是“侮辱”和“愧怍”。不安是因为意识到拿钱等于“侮辱”,为什么是侮辱呢?别人高贵的精神,自己却以物质的世俗观念去对待。自己作为文化人,在社会地位上很快又恢复成了高贵的人,在精神上却暴露了低俗,这就是“愧怍”的缘由。
把意脉理清楚了,从情感完整的变化过程中看,就不难理解这段所谓“丑化”文字的价值了。这里有对于“愧怍”的注解:只看到外在的病体丑陋,而没有看到精神的高贵。同时也不难回答前述那位老师对杨绛“居高临下”的指责,的确最初作者是“居高临下”的。但在得到老王的
特别关照后,就变成了感激,甚至感动,这里就带着敬意,又从“笑着说有钱”说明,此时对于老王是平视了。看到老王离去的病态感到“害怕”,尤其是后来感到“抱歉”,觉得自己对穷苦人的同情还是可以聊以自慰的。但是,到了意识到自己仅以“钱”来表现自己的清高,和老王无条件的奉献相比,在精神上相形见绌,猝然间感到自己的“愧怍”,感到自己的精神素养远远在这个命运不幸、外貌丑陋的人之下。在回忆中对于老王的态度,就不仅不是俯视、平视,而是在不知不觉中仰视起来。
对深层意脉分析到此,可以说大致理解了这篇文章的精神。然而,停留在这里是不够的。文学意脉还不是最深的层次,最深邃的层次是文学形式风格。
不可忽略的是,首先,意脉的最高潮是“愧怍”,可是作者却戛然而止,为什么不让情感抒发一下呢?这篇文章和鲁迅在《一件小事》中突然觉得洋车夫形象高大起来、自己变得渺小,在立意上有相近之处。但是,杨绛的意脉不但曲折得多,而且杨绛没有直接像鲁迅那样把主题句(“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表述出来,而是把感情的脉络深深地隐藏在外部的意象发展过程之中。
这是一篇抒情散文,但是,杨绛却几乎没有直接抒写感情。她的同情、宽容、感激、敬意,
都潜藏在字里行间。全文都是外部过程、动作、对话的描述,严格说来,直接抒情只在最后一句中的“侮辱”和“愧怍”。然而恰恰在这最能表现其感情的特点,也可以说是情感脉络高潮的地方,文章戛然而止。这就是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古文十弊》中所说的:“文章变化,侔于鬼神,斗然而来,戛然而止。”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只给出情感变化的结果,并不像鲁迅那样,把原因和结果的逻辑交代得很完整。大幅度的逻辑空白,没有导致读者的误解,原因在于这个结果在意脉的发展中有倒转(从俯视到仰视)之势,有足够的冲击力刺激读者去想象原因,对于细心的读者来说,则是对意脉的回顾和体悟,这就叫作回味。模板王字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