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猛丨“一生一次”:笛卡尔与现代形而上学的“新计划”
作为现代形而上学“新计划”的肇始者,笛卡尔决定性地规定了现代形而上学的基本特征,即将认识原理作为形而上学的焦点,这也进一步通向了后形而上学对知识可能性条件的社会-历史批判。但在现代形而上学的“认识原理”背后,隐含了复杂的形而上学结构,无论是存在的新含义,主体构成世界的新方式,还是科学知识与日常生活世界的新关系,都是这一“新计划”迫切需要澄清的问题。
——李猛
作者简介
李猛,1971年生。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2002赴美留学,获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博士。现为北京大学元培学院院长、哲学系教授。著有《自然社会:自然法与现代道德世界的形成》(三联书店,2015)。
“一生一次”
笛卡尔与现代形而上学的“新计划”
文丨李猛
*原文发表于《哲学研究》2021年12期
笛卡尔,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和科学家
一  新形而上学还是科学的准备?
多年前,我就已经注意到,我自幼接受为真的东西有很多是假的,而其后我在其上建立的东西也非常可疑,因此,如果我想要在科学中树立某种牢固而持久的东西,一生中有一次,一定要彻底推翻一切,从基础重新开始。(AT VII,p.17)
《第一哲学沉思》的著名开篇,早已为人熟知。一直以来,笛卡尔的这一表态被视为笛卡尔采用普遍怀疑方法、重建科学基础的标志,这是笛卡尔开启的现代哲学最重要的目标。(cf.Popkin,pp.143-157;Curley;Paganini,p.229ff.)不过,对笛卡尔自然哲学进行过深入研究的著名学者加伯(Daniel Garber),依据笛卡尔的这段话断定,《第一哲学沉思》更多应被看作笛卡尔科学工作的某种“序曲”,本身“并非一个自主的哲学计划”。这一观点实际上意味着,《第一哲学沉思》为新科学提供的与其说是形而上学基础,不如说是认识论基础。(cf.Garber,2000,p.223)另一位专攻笛卡尔自然哲学的学者克拉克(Desmond Clarke)也认为,长期以来对《第一哲学沉思》的过度关注,掩盖了笛卡尔哲学的真正性质。笛卡尔主要是一位从事科学研究的科学家,偶尔才涉足哲学领域,他写的这些哲学“小论文”主要是为了
澄清他工作的科学方法,但内容又往往过于晦涩,难以理解。后世学者将注意力过多放在这些哲学论著上,既歪曲了笛卡尔关注的主要问题,也无助于我们理解笛卡尔科学实践真正采取的方法。(cf.Clarke,pp.1-7)
强调笛卡尔的哲学与科学实践有密切的关联,建议在理解笛卡尔的自然哲学时重视其具体的科学工作,这些都是相当清醒的告诫。但问题在于,这一做法并不能厘清笛卡尔为科学奠基的哲学工作本身的性质。如果笛卡尔真正的革命性工作体现在其科学研究上,那么他为此奠立的哲学基础,究竟是具有同样的革命性,甚至更为彻底地体现了笛卡尔与传统的决裂;还是相反,受形而上学传统的影响,而未能真正解放科学的工作,这些仍然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笛卡尔大致在1628年放弃了《指导心灵的规则》的写作,此后数年,他投入相当大的努力从事“形而上学”研究,这一时期同时也是他科学研究的高产期,二者并未构成矛盾。(cf.Garber,1992,pp.16-20;Popkin,p.145ff.)1628-1629年,是笛卡尔形成形而上学基本思想的关键阶段。(cf.Beyssade,pp.34-36)在这一期间与梅森的通信中,他频繁谈及自己最近的写作计划,并提到,他之所以不再继续完成之前开始写的那些论著,原因是:“当我思考这些问题时,我获得了较之开始写作时更多的知识,而当我想要在写作中容纳这些想法
时,我就被迫进行一项新计划(un nouveau projet),比原来的计划要大一些。”(AT I,pp.137-138)笛卡尔将这一发现比作在建房子时发现了一笔意外之财,因此原来打算建的房子就显得不够大了。笛卡尔不无得意地告诉梅森,没有人会责备这个人打算建一座和他现在财富更相配的房子。那么究竟什么是这笔“意外之财”呢?笛卡尔在这封提及“永恒真理创造”的著名信件中承诺,在他撰写的物理学论文中将会涉及许多形而上学话题,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笛卡尔自信地告诉梅森,他已经发现“如何以比几何证明更明见的方式证明形而上学真理”(AT I,pp.137-138,144-145;cf.Marion,1999,pp.20-22)。如果这封信中谈及的“形而上学真理”就是笛卡尔在1628-1629年间实现的哲学革命的话(cf.Popkin,p.147),那么在笛卡尔看来,物理学虽然是他打算重建的那座房子,但是形而上学的“意外之财”使他得以建一座更为宏大的新房子。
但如果形而上学是笛卡尔新哲学计划的关键部分,我们就不得不面对和加伯等学者类似的困惑:笛卡尔为什么会多次拒绝过多讨论形而上学问题呢?(cf.AT V,p.165;AT III,pp.691-693;Descartes,1976,pp.30-31)笛卡尔明确指出,对于形而上学事情或问题(res metaphysicae),不宜求之过深,反复钻研,只需要“一次性(semel)知道”就足够了,否则将不利于研究物理问题(res physicae),后者才是对人生真正大有裨益的问题。难道对于已经在
《第一哲学沉思》中深入探讨过形而上学,甚至将这一探讨在《哲学原理》中写成经院式教科书的所谓“现代哲学奠基人”而言,形而上学仍然只不过是一次“意外之财”,不可能成为现代哲学真正赖以维生的房子?
René Descartes, 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
(Amstelodami: Elzevirium, 1654)
二  “一生一次”:1628 - 1644
尽管许多学者都注意到笛卡尔在通过普遍怀疑重建科学基础时,多次强调这一努力必须且只需“一生一次”,但对这一表述在笛卡尔作品中经历的变化,仍需要系统的考察,从而提供理解笛卡尔形而上学性质的关键线索。
1.《指导心灵的规则》“规则八”
《指导心灵的规则》的“规则八”大体写于巴黎时期(1628年左右),特别是笛卡尔发现光学折射定律之后反思科学方法的关键时期。(cf.Schuster,pp.58-59)在“规则八”讨论完光折射的例子之后,笛卡尔马上提醒读者:
不过,为使我们不至于永远无法确定灵魂能做什么,并且避免错误、偶然地劳作,在我们投身于具体地认识事物之前,我们必须,一生有一次(semel in vita),努力探求人类理性能够达
discourse到哪些认识。为了更好地做这件事,在同样容易的东西之中,我们应该总是首先探求那些更为有用的。(AT X,pp.396-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