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
意外的旅程
美国医生恂嘉理与近代中国第一家
精神病院的诞生(1897 1915)
刘书慧*
1897年,美国纽约㊂恂嘉理(Charles Selden)与格特露㊃特温(Gertrude Thwing)这对年轻夫妇整装待发㊂过去几年来,恂嘉理大学毕业后在纽约市布鲁克林医院(Brooklyn Hospital)完成了住院医师实习培训并取得外科医师执照㊂①如今这对夫妇感到是时候遵循 主 的呼召了    整整三年来 ,恂嘉理都认为上帝要他们背井离乡为的是在中国广州开一家孤儿院㊁为孩子们工作㊂②
同年,中国广州㊂著名传教士医生嘉约翰(John G.Kerr)站在他亲自参与设计的两座漂亮又结实的洋楼前  终于实现了他为之奔走呼吁二十余年而鲜有人问津的誓愿  创办中国第一家疯人庇护机构㊂③五年前(1892),他在广州沙面租界区外河对岸的芳村长堤边,自费
scull
刘书慧,澳门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㊂
查尔斯㊃塞尔登(Charles Selden,1861-1938),中文名恂嘉理;格特露㊃特温(Gertrude Thwing,1869-1944),两人都是传教士医生,1897年由美国北方长老会的对外传道委员会(the Board of Foreign Missions of the Northern Presbyterians,以下简称 美北长老会 )派往中国㊂见Guangqiu Xu,American Doctors in Canton:Modernization in China,1835-1935(New Jersey: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1),pp.229-231;Xiaoxin Wu,eds.,Christianity in China:A Scholars Guide to Resourcesin the Libraries and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2nd edition(New York:M.E.Sharpe,2009),p.779㊂
Charles Selden, Work among Chinese Insane and Some of Its Results,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19,No.1(January1905):2;Charles Selden, The Story of the John G.Kerr Hospital for the Insane, Chinese Medical Journal52,No.5(November1937):707-714.
约翰㊃克尔(John G.Kerr,1824-1901),中文名曰嘉约翰,美北长老会传教士㊂1854年5月抵达中国,翌
年接替被誉为中国医疗传教开拓者的伯驾(Peter Parker,1804-1888)主持广州博济医院(Canton Missionary Hospital/Canton Hospital,嘉约翰接掌前称 眼科医局 )工作,充任院长四十余年,其间亦成为前来学医的孙中山之师㊂关于其生平,参见Charles Selden, The Life of John G.Kerr:Forty-Three Years Superintendent of The Canton Hospital, Chinese Medical Journal49,No.4(1935):366-376;梁碧莹‘嘉约翰与西医学在中国的传播“,‘中山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㊂
245 意外的旅程
买下一块约17亩的荒地;现在,在获得了一位传教士医生近500美元的匿名捐款后,这两座预计可容纳数十张病床的双层混合结构建筑业已先后落成㊂①机构最初被命名为 疯人收容所 (the Refuge for Insane),中文名称 惠爱医院 或 惠爱医癫院 ㊂②这天
,恂嘉理突然收到一封中国来信,信中称已得知他要前往广州的计划,问他是否愿意考虑为疯人从事这项新的工作㊂寄信人正是嘉约翰㊂实际上,在恂嘉理还是医学院学生的时候,嘉约翰便已在一次回美国休假期间(1892)到他㊁当面谈过此事㊂③恂嘉理回信拒绝,毕竟这有违上帝的意旨㊂但夫妇二人都难将此事放下,恂嘉理担心的是妻子无法与疯人有任何接触或联系,但特温却反过来认为是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来承担这种工作㊂④1898年的一天,恂嘉理与特温竟出现在了嘉约翰的收容所门前  尽管是 怀着极大的恐惧和颤抖 ㊂⑤结果,只见一男一女两个病人,他们先后人院,男的那位来时已经被拴在一块石头
上三年了,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女的脖子上圈着一锁链,链子另一端是一个用来固定到地上的钉子㊂又过了一年,即使嘉约翰已经辞去了原本在博济医院担任的院长职务㊁全力投人了收容所的工作后,病人也不过增加到十一人㊂⑥
①②③④⑤⑥Selden, The Story of the John G.Kerr Hospital, p.708;‘广州市精神病医院院志,1898 1998“,广州市精神病医院,1998,第4页㊂为区分 收容所 与 医院 在本文研究对象内的意义之别,下文主体部分将主要根据语境使用相应的英文名直译(例如 疯人收容所 / 疯人医院 ),但在引言㊁结语或脚注中可能混用 惠爱医院 ㊂之所以将原文中的 the Insane 译为 疯人 ,而不是 精神病人 ,系考虑汉语中的 精神病  精神病学 等医学术语直接对应的是英文中以 psy - 为前缀的精神科学术语(例如 精神病学 ,psychiatry),这类术语最早出现在19世纪德国,然而直至20世纪初仍受到法国和英语国家的抵制,亦鲜少出现在本文的主要人物恂嘉理医生这一时期的出版物中,他使用最多的术语为 insane /insanity ;而中国传统医学文本中与 insane /insanity 对应的是 疯
狂  癫  痫 等,现代文本中的同义词有 疯狂  癫狂  疯癫  精神错乱 等,为便于表达,下文将予以混用㊂参见Andrew Scull,Madness in Civilizatio n:A Cultural History of Insanity from the Bible to Freud ,from the Madhouse to Modern Medicine (London:Thames &Hudson,2015),pp.12-14,262-265;Hsiu -fen Chen, Articulating  Chinese Madness :A Review of the Modern Historiography of Madness in Pre -Modern China, Paper presented at the first annual Asian Society for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meeting,2
003㊂Selden, The Story of the John G.Kerr Hospital, 707-709.
Selden, Work among
Chinese
Insane,
pp.
1-3.Selden, Work among Chinese Insane, p.2.Selden, Work among Chinese Insane, p.2.
246
不久(1901),嘉约翰病殁㊂他生前孤注一掷的这项事业似乎只显得隐蔽而徒劳㊂恂嘉理却终于下定了决心㊂为了纪念嘉约翰,收容所的英文名称从此加上了他的名字: 约翰克尔疯人收容所 (the John G.Kerr Refuge for the Insane)㊂①成为疯人收容院新主管(superintendent)但在此时的广州医学界名不见经传的恂嘉理,或许尤需要这份 继承的名誉 ㊂②转眼到了1915年底,约翰克尔疯人收容院已初具规模㊂在院内广阔的平地和28间各具功能的建筑物之间,已经往来有500多位住院者㊂③在此期间,恂嘉理还逐渐在话语上告别 收容所时代 ,把机构名称从 约翰克尔疯人收容所 改为 约翰克尔疯人医院 ,即弃 收容所
而启 医院 ㊂④如此一来,各方面指标似乎都在宣告这家医院已经成为疯人机构化与专业化管理在中国的第一个成功案例㊂它仿佛从嘉约翰个人的 黄粱一梦 变成了中国精神病人的 应许之地 ㊂回忆过往, 疯 无论是在中国文化史㊁司法史还是医疗史中都有自身漫长的经验脉络,只不过始终没有生发出一个专门处置它的医疗空间,⑤既然如此,何以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这家由西方传教士创建的近代中国第一家独立㊁专门的疯人医疗空间  并且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全国的孤例  挑战了过往的经验,进人了地方实践?⑥自19世纪初在欧美世界崛起又在世纪末走向失败的疯人收容所时代引发了关于精神
Charles Selden, I.The John G.Kerr Refuge for the Insane, China Medical Journal22, no.2(March1908):82.
收容所 主管 (superintendent)既是惠爱医院英文档案中使用的职位名称,也是这一时期英语世界对精神医院里的权威医生的流行称呼㊂参见Scull,Madness in Civilization,p.12㊂The John G.Kerr Hospital for the Insane,Reports for1914and1915,Pearl Digital Collections, Presbyterian Historical Society,Philadelphia,PA,1-2.
The John G.Kerr Hospital for the Insane,Report for the Years1910-1911,Pearl Digital Collections,Presbyterian Historical Society,Philadelphia,PA,1-2.
关于传统中国 疯 的概念史,见茆巍‘医疗㊁法律与文化  关于传统中国疯癫问题的学术史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18年第2期;Chen, Articulating Chinese Madness :A Review of the Modern Historiography of Madness in Pre-Modern China ㊂
根据上海大学社会学副教授拉姆森(Herbert Lamson,1899-1954)在1934年的一份报告,除了约翰克尔医院,中国没有独立的精神病医院,尽管苏州㊁北京和上海的综合医院有精神病病房㊂1930年,中国司法行政部才宣布计划在各大城市建立特殊的感化院和 精神病院 (尽管1928 1933年期间在北京协和医学院的赞助下已创办北平精神病院)㊂转引自Veronica Pearso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Psychiatric Services in China1891-1949, History of Psychiatry2,No.6(June1991):140㊂
247 意外的旅程医学无望㊁收容所是 道德监禁 的持久争论与批评,①且20世纪帝国主义向全世界普
及疯人机构化管理理念,试图用精神病学改变当地民俗这一愿望几乎普遍经历了巨大的困难和挫折,②为何同时代的约翰克尔精神病医院却在 他者 的社会中提供了一个似乎是被肯定和被接受的机构化模式?
自福柯的精神医学史研究  将西方精神病学的学科化规范之开端视作现代理性通过知识与权力的微妙运作对人类进行全新的规训之开始  持续在跨学科领域发挥影响以来, 疯癫 与 文明 关系的主题受到了包含历史学在内诸多学科及其内部不同观点的挑战㊂③近年来,试图超越以福柯为代表㊁西方知识中心的精神科学史研究者,多将焦点落在如何爬梳疯癫或精神医学在非西方社会内部的演化和叙事㊂④就中国的相关研究而言,已有不少学者通过不同程度地考察惠爱医院增进了讨论,通常从西医体系与本土家庭传统的冲突㊁社会控制的需要㊁社会技术转移等问题切人,纳人中国现代性议题的阐释㊂⑤但是,这些研究多从一个统摄性的特定概念展开,而不是从具体行动者自身出发㊂这方面,有包爱梅(Emily Baum)调用更为微观的叙事方法,在重点考察1949年以前北京的精神病院时不乏对惠爱医院的关注,将
①②③④⑤Scull,Madness in Civilization ,p.208; 美 爱德华㊃肖特著‘精神病学史:从收容院到百忧解“,韩健平㊁胡颖翀㊁李亚平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7,第41 88页㊂Scull,Madness in Civilization ,p.202.参见邹翔‘如何书写 疯癫 的历史?  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精神医学史研究“,‘历史教学“2018年第16期㊂
张邦彦:‘东亚精神科学史可以走多远?  评介 精神科学与近代东亚⓪“,张勇安主编‘医疗社会史研究“(第8
辑)第4卷第2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第297 308页㊂关于惠爱医院如何适应或对抗本土的家庭伦理㊁护理方法㊁协同地方社会控制,参见杨念‘ 地方感 与西方医疗空间在中国的确立“,李尚仁主编‘帝国与现代医学“,中华书局,2012,第417 431页;Zhiying Ma, An  Iron Cage of Civilization?Missionary Psychiatry,the Chinese Family,and a Colonial 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 Psychiatry and Chinese History ,ed.Howard Chiang (London:Pickering &Chatto,2014),pp.91-110;Neil Diamant, China's  Great Confinement  ?Missionaries,Municipal Elites,and Police in the Establishment of Chinese Mental Hospitals, Republican China 19,No.1(November 1994):3-50㊂关于精神病学机构概念在惠爱医院中的 技术转移 和 媒介传播 过程,见Peter Szto, Psychiatric Space and Design Antecedents:The John G.Kerr Refuge for the Insane, Psychiatry and Chinese History :71-90;李耘耕‘空间转译:作为 媒介 的惠爱医院(1898 1935)“,‘新闻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12期㊂